Pan.

【虫师】空浮

我还在山里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个男人。

见,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我和他相处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那时甚至自傲的说,我对他的一切都很熟知。我曾经这样认为,但其实这是错的,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并不了解他。没人了解。

他曾犹豫再三,从舌底吐出微不可闻的询问。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你这样的体质,其实很适合当个虫师。”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些迫切的希冀,还有一点落寞参杂其中。

我拒绝了。这不适合我,我的性格太过恶劣,恶作剧式的行动方法使我无法向善。我这样的人,没办法和他做一样的事。

他叹了口气,背起行囊离开了。

 

#

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那个东西叫什么。

一个细小的气泡,从我的指尖钻出来,大小不超过一粒野樱桃核。它像是有根,长在皮肤的表层,随着我的心跳缓缓脉动。果实脱落后,会浮在空中,一直跟着我。我吃饭时,它随之获取养分;我睡觉时,它也像是在休息。

然后长大。

我身边的人看不到它,所以我推断它与那些漂浮空中,充斥着一切的,细小的,蠕动的无名生物是同一类。但它看起来没有生命,只是单纯的一个什么物体,无言的紧随在我的身边。

当它长大到快与我的头一样大的时候,它可以逐渐远离我一点了。我吃的东西不再能够满足它的营养。它常常独自跑进山里去,缓慢的蚀掉美丽的蘑菇和花,再从它的表面上幻化出同样颜色的光芒。那光扭曲着,打着旋,太阳直射的时候,透亮的像是也被它吞噬殆尽。

能足以吞下一个成年人的时候,它离开了我,它飘向了远方。

然后,它会去吃掉一个人,随即消失。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村民们有太多种称呼来命名这种事件。最常用的是“神隐”,但这从本质上就不一样。气泡不吃小孩子,只吃村子里最强壮的男人,也不会再归还,因为他们都去了我所不了解的地方。我足够聪明,不去拆穿这件事,仿佛这与我毫无关系。有人失踪的时候我也提着灯笼去找。虚伪的大声喊叫破了嗓子,同时从指尖放出新的气泡。如果获得美丽的它三个月的陪伴的代价只是消失一个毫无意义的村民的话,我觉得很值得。毕竟每年都有新生儿出生,这样的事情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我一个人在村子最边上的房子里,与我的气泡一同生活。这份平静我以为永远不会被打破,直到那个男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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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有人递了委托,还是他云游四方的时候恰好路过这里。他的出现毫无预兆,与我的气泡一样。

“你知道些什么吧。”我举着火与大家一起在荒原里呼喊那个消失的人的名字的时候。他出现在我身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角轻微挑起,像是识破了我精心掩饰的诡计,绿眸子在黑暗和火光之中熠熠生辉。“有点不一样呢,你。”

我没什么不一样的,我顿了一下,决定转过头去不搭理他。他也没追问,只是双手插在衣兜里面,缓慢的跟在我后面。我觉得有点别扭,乔装起来的焦急变得有些生涩,喊名字的声音一下赛一下的微弱。到后来,我自己都不想再演了,干脆踩灭了火把,飞快的钻进林子里。

他踏着脆干的树枝,循着我的脚印找我。

 

皓月当空,天气晴朗的时候,夜里的溪水也闪耀着银白的光,揉碎了,像屋顶上晾晒的柿饼上的白粉。我坐在蒙了青苔的石头上,手里摆弄着一根纤弱的蘑菇。他终于从低矮的藤蔓后面钻出来的时候,我恍然以为是一头白鹿出现在我面前。刚才借着火光,我没看清他的长相,直到现在我才清楚的看到面前这个男人的样子。与我相比,他才是真实的怪异。露出的独眼翠绿的发亮,越在黑暗中越要绽放出光芒的那一种。银白的发丝软绵绵的盖住脸颊,遮住另一只眼框。这份银白不来自于年龄,男人看起来也不过而立之年,没有过多棱角的脸部边缘使他看起来有种钝钝的年幼感。

他捻过我手里的菌子,坐在我旁边。

“你能看到「虫」,对吧。”他说。那根纤细的菌在他手上扭动了几下,嗖的一下窜上他的手腕,落到阴影里面消失了。“如果我猜错了请务必原谅我。那个「空浮」,是你放出来的,对吗?”

他讲话一顿一顿的,缓慢的不像是询问,而是商量和陈述。

啊,是个简单易懂的名字,不知道是哪位先生取的。我默不作声,垂下头去,一门心思把目光锁定在溪水中被打的稀碎的月亮上。“给我看看你的手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干瘪的香烟,叼在嘴角,含含糊糊的说。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手指头已经全然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了。那上面结的这一个果实还不算大,只有米粒那么一点儿,但是它的根已经伸展的很狰狞了,鲜红的网状结构缠绕包裹着我的整根手指,像腐木上的肆意乱窜的黏菌,突突跳着。他怔了一下,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但那稍纵即逝,缩小的瞳孔很快就略略张开。“这个很少见,有点麻烦,我不太确定但是大概要把手指整个切掉。不快点的话这只手都保不住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对我的手指头的处刑仪式在他那里像是从枝头折一根小树枝下来那么不值一提。多管闲事的臭大叔,我咬着牙齿小声骂了一句。“我又没要你治好我。”

“大叔……?”他重复了一遍,深深的嘬了一口手里的香烟。喷出的烟气把四周的黑暗聚拢再抹淡,他仿佛是要隐没在苍白的雾里,四周的草木悸动,飒飒作响,生灵们开始发出声音。我的食指猛然钻了心的疼痛,我眼看着那个不大的气泡缩小再缩小,直到消失不见,缩进我的指肚里面去。

“你一直在拿自己的什么东西喂它吗?”他诧异地问。“它好像把你当成主人了。这不太正常。”

我没回答,跳下树干,跑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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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他靠着柱子坐在我的被褥旁边,抽烟。

有这个男人在的地方总是烟雾缭绕,我呛得喘不上气,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头昏昏沉沉的闷痛,眼皮打架,身上累的几乎动弹不得。

“你可真是杂七杂八的纵容它吃了不少东西。村民,你身边的「虫」,还有你自己。”他含着烟卷,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玻璃小瓶子。里面是新生的一粒空浮,悬在正中间,瓶口贴着的符咒困住了它。“你的左手臂几乎已经不能动了吧。被“吃掉”了吗?它看起来很想保护你,「空浮」和饲主之间的关系通常来说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做了什么?”

一连串的提问使我的头痛的发胀,我恨不得他下一秒就闭嘴。

“啊,是我喂它的,因为它看起来很想吃的样子。”我嗓子干哑,撕裂般的疼。“还有我这半边肩膀,和我的大部分内脏。你有水吗,请给我喝一点。”

我接过装满水的竹筒,一口一口的往肚子里灌。

“我们两个一同待在这个房间里,真像个灾难。方圆百里的「虫」,都慢慢聚过来了。”

他讲话的速度真的很慢,每吐出一句话就要从鼻孔里喷一股烟出来。也许正因如此,他的身边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柔和的光芒,像是落日的余晖。但那却似乎是有着生命的,缓缓的打着旋,缠绕着他四周的空气肆意飘荡。

“这也没办法,你的那个烟让我浑身不舒服,能掐了吗?”

“那还真是抱歉。”他把烟捻灭,收进小盒子里。“你会不舒服的原因我也大概了解了。你的身体里,代替内脏的地方,全是是「虫」结的巢吗。”

“真有你的。所以你现在已经是那一边的了吗。”他顿了一下继续说。

我看着他。

“「空浮」会帮我吃掉有害的那一些,剩下的,都是我自愿的。别再问了,银古先生,请您离开这里吧。”我说。

他走到院子里,重新点燃一支烟,默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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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很奇怪,比较起我会「杀掉」一些人,你更在乎我让「虫」在我的身体结巢的事情吗?”

“「虫」不是人类可以驱使的,你身上的「空浮」也并非善类。但你现在的存在形式很不寻常,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但我现在不再多说了。”他背起箱子。“我现在要离开这儿了,再呆下去怕是没什么好事发生。你也尽快换个地方,这座山的虫被吃的太过稀少的话会出事。”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的时候,我终于松开了我捏紧的手指。「空浮」仿佛长出了刺,血红的根疯狂的窜上我的整条手臂。它像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子,尖叫着撒泼打滚,身体里的「虫」们也厉声狂舞,共鸣着在我的耳边诉求着。

“吃掉他,我们想要吃他,给我们吃他。”

太吵了。

我转身走回屋里,今天要做的事不少,包括给自己收拾一副行囊,我没空和这些低级生物纠缠。

所以我献上我的拇指,捏爆了新生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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