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n.

【米英】生长痛

作者已爬墙,此处留档所以没有删除,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给这篇文章点喜欢和推荐,谢谢~

*年龄操作,年上米。

*这是之前的稿子,现在发出来。

 

(零)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我没办法阻止,也不需要去推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发生。

他说。

都是人生的错,别怪别人。

 

(一)

我最后一次见亚瑟,是在他七岁那一年的时候。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的几千个日日夜夜里面,我一直都是生活在这个由柯克兰老爷所拥有的小小洋房里面的。我的雇主,他的名字叫做波文.柯克兰。柯克兰先生继承了这栋大概有七十来年历史的别墅,从他的祖父那一代就一直住在这里。到了他这一代,积累颇多的家产就只剩下这一栋房子了,而且每年还要上缴一笔不算少的修缮保护费。那些一直照顾着这个柯克兰家族的佣人们慢慢地都被驱散了,只留下了我的母亲——他们叫他苏珊。

母亲是个美国女人,她没有姓氏,我也没有。我倒情愿不要那个肮脏的姓氏,因为我眼睁睁看着苏珊勒死了那个被冠以了“父亲”和“丈夫”头衔的人。她杀死了那个从我懂事起就不停地不停地殴打她的那个男人,然后跪在地上拉着我的手发着抖哭泣,她扶着我的肩膀告诉我忘掉这一切。那时我才五岁,但她披头散发,眼眶发红,如同野兽一般的神情直至今日我也难以遗忘,不知道是不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忘记呢。

我乖乖听话,从未提起。

本应该被实施绞刑的她被柯克兰老爷救了下来,花了大笔钱压下了这案子。作为代价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住在这个小小的庄园里面,柯克兰老爷供我们吃喝,但是没有工钱。我曾经认真地思考过究竟为什么柯克兰老爷要收留我们这事儿,这么小的农庄根本不需要多余的一个女佣人,甚至还拖着一个能吃却算不上劳动力的男孩,也许是因为同情我们的经历,也许是单纯是为了做善事。柯克兰老爷一直是个好人。

后来据我推测,大概是因为柯克兰夫人做饭实在很难吃的原因。

 

在我来到这里的当年,柯克兰夫人就怀孕了。我看着她纤细的腰肢逐渐变得丰满鼓胀,似乎真的能见到一个纤细的小生命从她的身体里面逐渐被随着时间流逝而被酝酿出来,像是那些干瘪的玉米颗粒变得膨大起来一样,生命和血的味道越来越浓厚。直到到了快要年末的时候,那个小男孩终于从他母亲的肚子里面跑了出来,那时我虽然才不过五岁,但就已经端着热水跑来跑去的帮忙了。

在起名字的时候夫妻两个还稍稍起了一点儿争执,但最终柯克兰先生还是不顾他妻子的意见,坚持给他的儿子起名叫了“亚瑟”。在这件事儿上我是全力支持柯克兰先生的,亚瑟,这个名字真的非常非常的好听,以致于我在接下来的几十年数不清的失眠之夜里面都在反复地念叨着,咀嚼着这个如同盛开蔷薇一般芬芳美好的名字。

这名字是如此的适合他,因为他也正是个宛如蔷薇一样美好的人。

 

我亲眼看着亚瑟被孕育,然后出生。他生在早晨,随着漫然的第一缕朝阳诞生于人世,那时候他的身上满是金色的胎毛,眉毛也是淡金色的,肚皮上的肉白白嫩嫩,皱在一起,那只小小的手使劲揉眼皮儿,睁开了他那双仿佛是天使赐予般翠绿的眼睛。我愣在那里,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他细小的手指。

然后我俯下身子来,虔诚的亲吻他的额头。他朝我咯咯笑,弯着眼角。

 

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这件事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新奇的过了分。从我出生开始,身边就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同龄伙伴的存在,陪伴我的只有一只十岁的金毛老狗贝蒂和一只四岁的老山羊而已。而亚瑟他远远的要更加可爱。从他出生开始,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就变成了陪他玩耍,以及照顾他。我虽然并不算是个有耐心的人,也算尽心尽力,从不离开他。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背着他,在黄昏和老贝蒂一起跑上田野高地,看夕阳下沉和漫天的星星升上天空。他的童年时光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甚至比和他的父母度过的时间还要漫长。

所以我爱他,而且无比忠诚于他。虽然毫无理由,但这份无形的契约却坚不可破。在少年时代,我通常将我自己想象成一个骑士,或者伟大的守护者。而我生于人世,似乎唯一的价值就是将我所有的爱献给这个名为亚瑟.柯克兰的人,再无其他。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开始发生改变的呢。

我知道的很清楚,那场景清晰的像是发生在昨天。

 

 

“阿尔,等下你吃完饭过来我房间一下。我有个东西想要给你看。”

这件事发生在我十二岁那一年的一个夏天的傍晚,饭前亚瑟神神秘秘的扯了扯的袖子,对我说了这句话。那时候他才跟我坐的凳子一样高,扬起小脑袋鼓着腮帮。我点头应允,快速的往嘴里填了几口饭就被他扯回了他的卧室。

他坐在我身边,踢着小腿,从枕头下面摸索了半天,神神秘秘的握紧拳头拿了出来。我本以为他想要给我看的是个什么奇怪的虫子或是什么杰出的课后作业,没想到他在我面前摊开小小的手掌,露出来的却是一颗刚刚脱落的洁白乳牙。

“刚刚掉下来的……很痛,红红肿肿又出了血,我不敢跟妈妈说。”他小声的嘟囔,扶住肿起来的脸颊一侧。

我不禁微笑起来,接过那颗小小的牙齿放在手掌里面,它很完整。并没有任何断裂的痕迹,所以这只是正常的乳牙脱落而已。我想我理应揉揉他细软的金发,然后告诉他,我的亚蒂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但我却没有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做出了一个接下来几十年里自己都没办法理解的动作。我摸了摸他红肿的脸蛋,然后扶起他的脸,亲吻了他的嘴唇,像他刚出生时候一样,虔诚的吻他。再之后我伸出了舌头,轻轻的舔舐他口腔里面发烫流血的地方,他痛的颤抖,却没有挣脱。他闭起眼轻哼出声,笨拙的呼吸,小手撑在我的腿上,如果再往上几寸,说不定就能摸到一个悸动少年的兴奋之地。这件事情的发生纯属鬼迷心窍,但我没后悔,甚至和他分离开的时候,我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阿尔……阿尔?”他睁大了眼,叫我的名字。

“我不会告诉夫人的,亚蒂。痛的话就去拿一点消炎药来吃,早点睡觉。晚安。”我站起身来,又说了一次。“晚安。”

我仓皇而逃。

 

在这个吻之后,我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对亚瑟,再也不是对雇主家的少爷这么简单的感情了。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惴惴不安,害怕亚瑟跟夫人和老爷提起这件事,那样我面临着的大概就是被赶出去的下场。同时我又侥幸的想着,亚瑟大概不会说的,因为如果谈论这回事就不可避免的需要说到他那脱落的乳牙。但这件事一直挂在我心上,以至于每次老爷看向我的时候我都感到少许不安。

这并没什么,如果被问到了,否认就是了。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安慰着。

但是同时我又不想这么做,我不想隐瞒这事,我内心里隐隐约约的把它当成一份壮举,想要向妈妈,向夫人老爷,甚至向着全世界宣布:我,阿尔弗雷德,一个十二岁的男人,无比勇敢的亲吻了自己深爱的人。我做下了这个标记,所以无论是谁,无论什么,都不会在之后的岁月里把亚瑟柯克兰从我身边夺走。

这样忐忑的日子大概过了有一个月左右,当我几乎快要忘记这件事情的发生,又敢于和亚瑟正常的交流的时候,改变我一生的那一天突然的就到来了。那个日子来的如此突然,以致于我在一切已经发生之后很久都没能接受这个现实。

 

“阿尔……呃,我想我和夫人有事想要和你谈谈,对,过来餐厅好吗。”

柯克兰老爷的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我从板凳上一下站了起来,东窗事发的恐惧让我害怕的头晕脑胀,走路不稳,心跳的像鼓。我在走向长桌的那十几步里面,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如果被赶出去,我就跟太太要一点钱,乘火车去伦敦做童工,虽然我的年龄不够,但我力气不小,会有地方要我的。可是亚瑟怎么会……

我混乱的思考在想到亚瑟的时候戛然而止,随后被山般的悲伤彻底压倒——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了,从今往后。我甚至想要就地蹲下大哭,如果可以留在他身边的话,无论让我做出多么卑微的哀求都可以,无论以后让我做多么辛苦的活计我都愿意。步子沉的像是灌了铅,但我依旧挣扎着,咬牙走到柯克兰夫妇面前,坐了下来,双腿抖如糠筛。

夫妇两个微笑着对视了一下,夫人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发火的样子,反倒是有些高兴。而柯克兰老爷和往常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除了胡子尖儿有些微微发翘。他示意由他的妻子来向我宣布这件事情。

“我和波文商量了很久。阿尔,阿尔弗雷德,亲爱的,我们决定资助你去城里上学。”夫人亲切的朝我笑着。而我却不知怎的突然哭了起来,他们以为我这是喜极而泣,但他们永远也没办法理解这个决定对于当时的我究竟有多么残酷。

如果他们痛骂我一顿,再将我赶出去。那么我可以尽全力的去哀求,柯克兰夫妇都是好人,并不会真正狠下心来让我一个人流落街头。可这样的决定落到头上。我除了感激的笑着接受,又还能做些什么别的呢?

 

所以那一天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亚瑟了。

那时候他还那么的小,我从住着的房子里面走出来,拎着箱子,跳下台阶,朝着小小的他伸出双手。

“来,亚瑟,跳,我会接住你的。”

这是我们最常会玩的游戏,他通常都会红着脸,从三级高的台阶上直接扑到我的怀里,以展示我们互相之间的信任。但这一次他却没有,他紧紧的抱着他最喜欢的那个小熊,并紧双腿,站在台阶上面,仰头呆呆的看着我。他的眼圈已经开始发红,但我能看出他正尽自己所能的忍住,不要哭出来。

我毫无办法,我心如刀割,但我必须离开。

于是我展开脸上的愁云,咧开嘴笑了起来,像是往常一样的吵闹和放肆,但他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嘟囔着数落我不知礼仪。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蹲下身体,搂住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声的说起了再见。

“再见,亚瑟。一定要再见。”我闭起眼,吸了吸鼻子,我觉得自己的喉咙开始沙哑,声音开始发颤,于是提高了音量,就像是笑着一般的喊起来。

“再见!再见——!再——见——!”

 

车子渐行渐远,在我十二岁那年,我突如其来的离开了家,离开了与我从小一起生长的亚瑟.柯克兰。我回想着他刚出生时候的样子,我们平时一起玩耍一起闯祸的情形,还有那个让我觉得兴奋又刻骨铭心的傍晚。我开始大哭,捂住脸颊任由泪水肆意从手指缝隙当中乱流出来。我按住自己的嘴巴,不停的喊亚瑟的名字。在车子开出小镇的时候,我又突然的想起来,那天正是亚瑟八岁的生日,我本该送他点儿什么的,至少现在我该在他身边。

直到那天晚上我到了自己的住处,躺在那张属于我的半新的床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哭。枕头被打的湿透了,我的眼睛肿的像个桃子。这份分别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太过沉重和痛苦,撕裂般火辣辣的疼。尤其是对于一个刚刚明白陷入了初恋的男孩来说。

——亚瑟已然不单单是我的童年玩伴。现在他是我爱恋着的人。

 

在那之后,时间过的很快。我在学校读了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就听说家里出了变故,似乎是庄园起了场大火。他们就趁此机会搬到其他的什么镇子上去了。当我赶回去的时候,柯克兰宅已经挂牌出售了,我没机会再见他们一眼。

他们给我留下了一笔钱,让我选择自己希望走下去的道路。于是我没再从学校里面待下去,我进入了社会。

 

(二)

我再次见到阿尔弗雷德的时候,已经是快二十年过去了。

我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大概是巧合,但我更希望是命中注定。

 

老实说对于阿尔弗雷德的印象,我有些模模糊糊的。毕竟他离开我的时候我还很小。甚至连他的长相我都记得不特别清楚。只是每次想起他来的时候,我总在心里面漾起股奇奇怪怪的滋味来。这事大抵表现为身边有人喊“阿尔弗雷德”,我就会吓得一愣。在街上看到金发碧眼的男孩,我总想要上去一探究竟。

进入青春期之后,我开始尝试着跟学校里面的女孩子恋爱,但没有一场能够持续超过一周的。我总觉得别扭,连碰都不想碰她们。我发觉自己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在高三那年,我倒是和学校乐队那个也叫阿尔弗雷德的主唱搞到了一起。他长得和应该和成年版的阿尔很像,很帅,成绩也好。但是不知是主观美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总觉得他是个冒牌货。

在他第一次试图亲吻我的时候,我狠狠的推开了他,这真让人恶心。

 

所以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我一直保持着单身的状态,没再尝试着跟任何人交往。一个人的日子自然没那么好过,但是时间长久也就习惯了。阿尔弗雷德的名字仿佛是个魔咒一般翻来覆去的撕扯着我的人生,我觉得痛苦,甚至在深夜里辗转反侧,但怎么没办法获得解脱。

我知道我得再见他一次。

说起来简单,但在这茫茫人海里找到他又谈何容易。况且我连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英国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地址或是电话号码,所以从理论上来讲,再见到他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说我一切的发生都是命中注定,就连上天都觉得我不该就此痛苦下去。

 

那天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怎么那些伤心离别,撕心裂肺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我的诞生日。我出差在外,并不能回家。但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即便是在我自己的房子里,也只不过是开一瓶红酒,对自己说一声生日快乐,然后把酒一饮而尽再上床睡觉而已。而现在,我选择在这个夜晚放纵自我,脱下西装走进酒吧。

老实说我本来是想要找一家尺度偏大的地下酒吧来的,那里的酒更烈,也更能麻痹我的神经。但我不喜欢喝了酒之后不能马上回到自己休息的房间,所以也就在旅馆的旁边随便找了一家,现在想来正是一个无比错误,但同时却又无比正确的选择。我走了进去,在吧台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Strong  Ale.”我招了招手,朝酒保微笑了一下。没一会他就给我送上大杯黑色的啤酒,我喝了一大口,靠在沙发上舒展筋骨。我累坏了,连日不断的工作让我疲惫不堪,情不自禁的想要阖起眼睛,吹吹空调的凉风放松一下。但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下意识的提防着身边的人。我右手边没人,坐在我左手边的是一个长着惊人的大胡子的年轻人,怀里搂着他那长得像个中学生似的女朋友。而再向左,是一个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经长醉不醒的中年人。那人满头的金发熟悉的让我眼痛。我赶快转回了头,闭起眼来。

 

“阿尔,你在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吗?等下关门了我们就只能把你扔到街上去了啊。”

 

什么。阿尔?

我仿佛是听到了什么魔咒一般,吓得一缩,把身子嵌进沙发里面去,挤成一团。那个年轻人并没答话,只是缓慢的抬起头来,扶正被手臂压歪的眼镜。他刚从睡梦中醒来,所以双眼浑浊而迷茫,眯缝着眼睑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没这么巧的事,一个叫阿尔的人,戴眼镜,蓝眼睛金发,年龄相仿,又恰好在我生日这天在酒吧里喝的烂醉。我吓得呆了,不知该做点什么才是对的,是立刻逃跑还是赶快默念个隐身咒语。我把手指紧紧绞在一起,祈祷着我最害怕又最期待的事情不要发生。

中年人皱着眉,四处看来看去,然后轻而易举的发现了缩在沙发里面的那个我。他的脸上不再是刚刚醒来时候的那副焦躁的模样,而是迷茫和我能看到的从他眼里满溢而出的震惊。他张了张嘴,无声的喊了句,亚瑟。

 

他在喊我,他认出我来了。

 

我睁大了眼,惊恐的摇头。我抽出两张纸钞压在杯子的下面,飞快的抓起我所有的东西,逃出了这家店。我紧紧的抓着包和西装外套,没了命一般的向前狂奔。我就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生怕那个叫做阿尔弗雷德的人就像一个诅咒似的,站在距离我身后一米不到的地方,扯住我,让我的人生变成无药可救的一团乱麻。

我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但这种事情却真实的发生了。

我一直向前跑,直到肺里面全部的气体都被消耗殆尽,痛苦万分,血管里面的鲜血仿佛全变成了固体一般沉重才不得不停下来。我手发着颤打开旅馆房间的门,然后冲进去疯狂的扑向床铺,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我怕的发抖。

我兴奋的发抖。

是他。是他啊。

刚刚喝下的啤酒的力量开始侵入大脑,我觉得身子飘飘然的像是要升空一般。我躺在床上,心里充满的并不是幼年好友久别重逢的激动和欣喜,而正相反是一种敏感又复杂的情绪。我不敢去触碰、去接受现在的他,就像是没能在他面前露出自己最完美一面的不甘心,和对于他现在的样子的不接受。我对他的样子下意识的想了太多,他却成了我最没想到的模样,又会与我以这种方式见面。

最重要的是,我瞟到了他无名指上一闪而过的戒指。

他结婚了。

我把自己闷在被子里面,蜷成一团恐惧的大口喘气,冷汗流了一身。我像平时最鄙夷的那些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竭力逃避着现实,内心纠结重如千钧。我哑着嗓子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逃开,宛如见了怪物。却不能自然和走上去和他像个久别的老朋友一样拥抱,饮酒庆祝重逢。

——因为我害怕如果此时面对他,我会抑制不住内心中对他默默发酵了如此多年的复杂情愫。我不应该再逃避了,我对他的感情不是对幼年时期的仆人的那种,更不像是对待朋友。

我缓慢的给出了答案。

——那大概是……

 

有人在敲门。

我飞快的坐起身子,竖起耳朵仔细的听,却又没有声音了。因为神经敏感,所以我敢确定刚才我没有幻听,的确有人极轻的敲了两次我房间的门,节奏与阿尔当年习惯的方式一模一样。我没讲话,大概过了有五秒钟,门外的人也没再敲门,而是小声的喊了下我的名字。我立刻从床上蹦起来,跑去给他开门。在门口穿衣镜前整理头发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门外站着的可是个醉汉啊。

我拉开了门,于是阿尔弗雷德理所当然的站在门口,出现在我面前。他仍像我小时候一样的高大,差不多高出我半个头那么多,小麦色皮肤结实极了,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在他面前我显得愈发的瘦弱和苍白。他喘着气,手足无措的捻着手指,他紧张的有些尴尬,张了张嘴想笑却又没能笑出来。我的眼睛又开始不自觉的瞟向他的戒指了。

“亚瑟。”他又喊了一次我的名字,就像是全世界他只会讲这一个单词一样。

“阿尔。”我回答。

他终于笑了出来,咧着嘴巴的样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朝我张开双臂,我向前凑近了一步,任由他抱住我。他身上酒气浓重极了,混杂着皮外套上洗涤剂的味道,化成了一股极为复杂的气味,我觉得很安心,所以凑的更近了些,低头埋进他的肩窝。

这是一个长长的拥抱,我们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直到我伸出手来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才放开我。在这一分钟里,我不再发抖了,染上阿尔弗雷德的气味让我觉得不再害怕,我也笑起来,拉他走进我的屋子。

 

“你一个人?工作吗?现在在做什么?”他问。

“嗯。出差来这边。在帮一个电器公司做推销。”我手忙脚乱的吧酒店赠送的茶包泡进热水里面去,递给他。“你呢?”

“我?帮别人做些有的没的,都是不重要的事情而已。老爷和夫人好吗。”

“嗯……他们……也还好。”

我没再说下去,因为我实在没办法把并不尽如人意的家庭状况告诉他,母亲一直在生病,父亲的生意也不算乐观,而苏珊,阿尔弗雷德的生母,在我们搬家的时候就已经下落不明,不知跟谁跑到哪里去了。我怕他问起这些,忙装作轻松的问他。“你最近怎么样?干嘛在酒馆里喝那么多酒?”

我其实是想要问他关于戒指和婚姻的事儿的,但我忍住了。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还记着呢。今天我要是不来喝酒,就会想你到痛苦的睡不着觉。”他抬起头来盯着我看,蓝眼睛闪闪发亮。“你坐过来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我走到他旁边去,紧靠着他在床上坐下来。他从口袋里面摸索了几下,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牛皮袋子,大概是有很多年了,表面被磨得发亮,开口处被粗绳系紧。

“我等了这天很久很久,就想着有朝一日遇到你能够把它亲手给你,于是一直随身带着。这是我欠你的八岁生日礼物,我拿十七岁那年赚到的第一笔钱买的。”他把小袋子放进我的手里,轻轻吻了我的额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流眼泪了。阿尔摘掉了他的眼镜,轻轻的擦眼睛。

“我从你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爱你。我没想到我们会分开这么久,也绝没想到还会再次遇到。而现在你都快要三十岁了。我好开心,亚瑟。简直像做梦一样。”他靠着我,嘶哑且艰难的说着话。我没回答,把那个牛皮的小袋子紧紧捏在手掌心里,沉默不语。

“你还记得你七岁的那件事吗?我对你做的那件事。”

我当然记得,那时我刚刚开始记事,连带着他的名字一起,这件事情成为了最能牵扯到我那脆弱神经的一份记忆。于是我点了点头。

“对于那件事情,我感到很抱歉……我不该对你做这种事。在这二十年里我一直在后悔,我只想说,对不起。尤其是在那之后还让你帮我跟太太隐瞒这件事,对不起,亚瑟。”他歪过头来看我。

 

“不,不不。那个没什么的,我没觉得很奇怪……甚至,我、我很喜欢。”

这的确是一句真话。这么多年以来,他给我的那个吻是这辈子最让我舒坦的一个。但这句话我并没有说完,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你。

他楞了一下,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他半仰着头,用手撑着身子,像个孩子一样伸直了腿踢来踢去,畅快的笑着。他转过身来,认真的拉住我的手,然后亲我,亲吻我的嘴唇,又一次。

我吓了一大跳,用手抵住他的胸口试图把他推开,但他紧紧抱着我,我也就没再抗拒,闭起了眼睛。他的嘴巴里都是酒精的味道,苦森森的。他用舌头舔我曾经缺失的那颗牙齿,卷我的舌头,用手指抚摸我的后背。但当那枚卡在他无名指骨节上的戒指硬邦邦的硌在我的脊骨上时候,仿佛有一道霹雳飞快的劈过我的脑海。我的脑子瞬间冷静了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他。

“对不起……但…这不对劲,我还没准备好。”

 

不是没准备好,是不能。我不能做这件事。我尽力的远离了他的身体,克制住重新席卷而来的恐惧。他皱起了眉,脸上的表情复杂而费解,似乎是想要问问我为什么,但终究忍住了。他的眉尖落了下去,那一刻起,他周围的气氛忽的变得不再欢愉和兴奋,而是变成让人没办法呼吸一般沉重的绝望。他松开了抓着我的手,痛苦地闭起了眼。

“二十年了。亚蒂。我喜欢你二十年了。但你可以慢慢的准备,我继续等你长大。”

 

他站起来,穿上了外套。我也站了起来,慌张的塞了一张我的名片到他的手里。那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他拿起来看了看,小心的塞进口袋里。最后朝我微笑了一下,离开了房间。我没办法去拦住他,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解释。他来的太突然,离开的也是。在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好一会了。

在这期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重新缩回被子里面,用沉重的被子做我弱不禁风的铠甲。那个小小的牛皮口袋在我手里面变得汗津津的,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面,扯开了封口的粗绳子。

一个小小的银色指环从里面滑落了出来。和他手上戴的那枚一模一样。

我缓慢的把它拿起来,放在灯光下面看了半天。然后我用手按住剧痛的心脏,大口的喘气。

崩溃突然袭来,从夜晚到清晨,我泪流不止。

 

我错了,在这一天之后,我的人生变得更加痛苦而迷茫。我翻来覆去的咀嚼阿尔对我说的那些话,琢磨着那天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微小的细节,来判断我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

 

或者说,究竟错了多少。

 

(三)

原本到了这里,就应该是故事的终结了。但不知为什么,上天对这对金发的兄弟似乎特别的眷顾,在他们已经犯下了如此之多的错误的前提下,依旧给了他们再一次的机会。让他们得以把这个属于他们的故事,以一个好的结局讲完。

 

在亚瑟四十七岁的那年。

他收到了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对方隶属于一所镇疗养院。大概是几经波折才拨通亚瑟的电话,所以电话里面的护士语气并不怎么友善。

“是……亚瑟.柯克兰吗?你认识一个叫做阿尔弗雷德的人吗?”

“阿尔弗雷德?是的,我认识一个。”

“是这样的。他现在在我们的疗养院里面,但我们查不到他的户籍。他是英国人吗?你知道他的父母吗?”

亚瑟仔细回想了好半天,这种过于久远的记忆塞在他脑海的角落里面,早已积满了尘土。

“他……应该是个美国人。我记得他的母亲是美国人。但现在应该都联系不上了。”

“那……可以麻烦你来一下吗?这边的情况,我们需要一个他的亲人或是熟悉的人来解决。我们没能找到他一个亲人,但在钱夹里面找到了你的名片。可以请您帮忙吗?”

“好,好的。他现在在你们那里吗?请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就过去。”亚瑟歪着头夹住电话,从旁边扯过一张白纸,准备记下一条又长又复杂的地址,但在那个护士的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个几乎不可能的答案。

他身处的,正是是那个亚瑟出生,长大,与他一起度过大段时光的,亚瑟的故乡。

亚瑟的手悬在半空,落不下一个字。

 

“那请问您和阿尔弗雷德的关系是?”

“恋人。”他回答的干脆。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像是平常日子里面总会见到的那种既视感一般。隔了如此之长的时间回到这里,亚瑟依然能在过路飞快闪过的风景当中找到丝丝缕缕熟悉的影子。他觉得有趣,轻轻的敲打着方向盘吹起口哨,却是一首老的不能再老的曲子。他越是靠近柯克兰老宅一点儿,心里的感情就更加浓厚复杂一点儿。这不是功成名就之后的故地重游,他是来这儿找阿尔的。

他开始想象当年阿尔跟他的母亲,乘着大又破旧的班车在这里落脚的时候的心情。他第一次踏入柯克兰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怯生生的?还是和之后的他一模一样,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自己还没出生呢。

他开始笑起来。不光是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曾经两个人最常一起爬的山坡,和上面已经成林的梧桐树。还因为他想到自己将能够看到一个,躺在床上因为双腿风湿而不能乱动的阿尔弗雷德。他得意起来,这次终于让我占了上风啦!

 

可他将车子泊在疗养院那栋白房子前面的时候,不安的预感猛地涌进他的心脏。因为他发现,那所不能再熟悉的半焦红屋顶,光是站在这里就能清楚的看到。他大跨步跑进疗养院,然后没了命一般往上冲,不知道在跟谁抢时间。

 

亚瑟没有见到阿尔弗雷德。

疗养院里面那张白蓝的,枯槁的,素净的床,空着,就像亚瑟觉得的那样,仿佛从来没有躺着过任何一个人一样静悄悄,孤零零的摆在那里。亚瑟知道阿尔去了哪里,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停的咽着嘴巴里面分泌出来的唾液,他的胃翻腾着,这让他有些想吐,撑在门框上的手汗津津的,用力的几乎捏进木头里面,他狠狠的把拳头砸在墙上,迅速转身,跌跌撞撞的跑出了医院。

他冲出大门,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他知道自己和阿尔弗雷德的终焉应当在何处。他用力扯下了上身昂贵的大衣外套,然后把它像垃圾一样随手丢掉,接着是西装和绸缎的马甲。他扯开卡在喉咙口的衬衫扣子,让氧气透过气管涌进肺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已经不年轻了,那些泡状的器官针刺般剧痛,但这样飞一样的奔跑却没让他感到丝毫的疲惫。他觉得自己在四十年的人生里面头一次活了过来,他轻快的仿佛自己是个年轻人,又似乎是长出了翅膀,这最后的奔跑将他每一根血管,每一丝肌肉里面所蕴含着的所有能量都爆发了出来。

他沿着公路,一路向前跑着,他的脑子已经忘记了汽车这种东西的存在,似乎此时此刻只有用他的双腿切实的追逐赶上那个离他远远的,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少年的背影。他看到了在自己七岁的时候,少年微笑着朝自己伸出双手要求一个拥抱时候的样子,那场景就在眼前。他闭起了眼,用力抹了抹鼻子上淌下来的水。

他已经能够看到那幢屋子了,他们曾经一起在那里生活过七年的地方。

早年时候,小屋前面的那边巨大的桦树林早就已经被铲平,门前修整平齐的漂亮草地也变成了再没人记得的昨日之景。大片大片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金黄麦田将旧宅淹没在谷地,饱满的谷穗上面支出锋利的芒尖。他拨开那些粗壮的草杆,拼尽全力的往前挤,那些针一样的东西把他的裤子和衣衫划的破破烂烂,他脸上也满是细小的鲜红伤痕,渗着血。但他已经不再觉得疼痛了,这种程度的伤害已经没办法再伤害到他,相比较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和离别来说,这一切简直不值一提。

他只是不顾一切的,不顾一切的向前狂奔。

只是奔跑而已,朝着他一生的挚爱之人。

 

“来,亚瑟。”

少年拎着箱子,站在台阶的下面,微笑着,朝着小小的亚瑟伸出双手。

 

我来了。

 

 

房子早就已经破旧不堪。经过这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它至今依旧能够伫立在那里,这本身就应该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奇迹。后院里面那颗柠檬树已经长得茂盛而粗壮,大片大片斑驳的树荫遮住了因为旧主人的出现而变得躁动的土地。亚瑟大口的喘着气,站在院子的栏杆外面,用他颤抖的手,拉开了那个锈蚀不堪的铁木栓。他放轻了步子,一点又一点的靠近,像是生怕把那个沉睡的人吵醒一般竭力屏住呼吸。被汗水完全打湿的衬衫被九月的风吹过而变得冰凉,他打了个寒战,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阿尔紧闭着眼,坐在那个几乎快要散了架的靠背椅上,脸颊被屋檐的阴影遮挡,也正是因为如此,亚瑟能够看到他的表情。

那是满足的,快乐的,洋溢着像五月煦风一般的笑。他不再是什么女佣人的儿子,也不再是那个酗酒的青年,他只不过是阿尔弗雷德,是那个爱着亚瑟,亚瑟爱了一辈子的人。

亚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柠檬树,流下的大量泪水让他的眼眸里面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浑浊,阿尔一生铭记的纯澈绿眸在四十年后终于重新焕发了新的神采。他擦干了挂在眼睑上面的眼泪,吸着鼻涕,狼狈不堪。他强忍着,抽动着嘴角,笑着。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时间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一样,他终于停止了哭泣,也终于结束了对于自己一生的所有回忆。一切的疼痛都已经过去,一切的离别都成为历史,而生长于此,需要做的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他把自己坐着的椅子向阿尔的方向拉近,然后脱力一般歪了身子,把头轻轻的枕在了阿尔已然佝偻的肩膀上。两个人无名指上一模一样的戒指在阳光下面闪闪发亮。

“你现在可以亲我了,老琼斯,我准备好了。”

亚瑟颤抖着闭起了眼睛,一切都一如四十年之前的样子。

仿佛什么都没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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